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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传(下二)
小椴
上期提要:易敛在淮上苦撑危局,欲图改变,决心请骆寒弧剑重现。小英子祖孙至江宁翻唱旧曲传出消息,被老龙堂钱纲扣押,后被袁老大门下辕门"右士"华胄劫走。江湖九姓中的奇女子萧如与袁老大相恋,在顺风老庙等候袁老大前来缔姻,袁老大却爽约未至。一时间,江南武林风云又变,龙蛇起舞,扑朔迷离。
第四回、歧老谈往述武库 左相秘踪布杀局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石头山的后面,为东吴孙权所建,秦淮河就在这里沿着山边流入长江。--这歌里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赵无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调用他微哑轻涩的嗓子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赵旭就知道大叔爷又在伤情家国了。他不做声,抱膝坐在已残破的石头城的女墙上,独自望月。
赵无量却先开口道:"旭儿,再有三天,就又是你的生日了。"赵旭"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幼丧父母,从小跟着大叔爷、三叔爷长大。小时他们总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会忘了。只是最近几年,倒听两个叔爷会时不时地提起。赵旭在月华中侧首望了下大叔爷的身影,心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一声低喟:看来,大叔爷真是老了,否则,他不会越来越多地不自觉地流露出儿女情态。他虽小,心中也颇明白,知道两个叔爷虽号称息隐山林,但这些年心里真正的痛是些什么,想为自己谋夺的又是什么。赵旭心中微微一叹:其实两个叔爷不知,自己对那些皇权名位真是不在意的。自己只觉得如果可以摆脱羁绊,就此在江湖上啸傲一生,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他并不说破,他虽小,也能体贴两个老年男子的心意,他们所做之事,几乎已成了他们生存下去的信念,既然他们乐于为此,那么,为什么不呢?
赵无量在月光下摇了摇他发丝萧白的头,呷了一口酒,说:"虽说今天还早了点儿,但大叔爷却要预先送你三样礼物。"
赵旭一愕。他到底年轻,一听有"礼物",当下又好奇又开心起来。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点燃,笑看向他大叔爷,急道:"是什么,大叔爷,你快说。"
赵无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长还不足一尺,却见赵无量双手连扳,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开成了根三尺有余的熟铜长棍。只听赵无量笑道:"这是你三叔爷根据你身骨特点,想了几年才给你设计出的一样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轻人不耐冗笨,不爱带棍,就找铜陵巧手匠人给你细心打制了这一根。嘿嘿,别小看这一根棍,‘铜牌张’做了一辈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爷才算满意,花的时间精力不说,光银子就足够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试试称手不,别枉费了你三叔爷的一片心。"
赵旭心下大喜,这些年他就恨没有一件称手利器。他将棍拿在手里在城墙上摆了个"二郎担山"式,沉稳灵动,棍梢一头指地,一头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头一式。宋太祖出身草莽,赵氏家族在武学上原是有着家学渊源的。然后赵旭轻喝一声,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来。只听见风声霍霍,黄光闪闪,真不枉"宗室双歧"两大高手多年的调教。赵无量在一边看着笑着,一双老眼中便忍不住浑浊起来,想起小时听到宫里人说起当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里送京娘--赵氏子弟并不都是这些年歌舞升平之中泡软的孱头,还自有祖上传下的一点凛烈血性在。不知怎么,他眼角就微有些湿意。
赵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跃回他大叔爷身边,心不跳气不喘地问道:"大叔爷,那第二件呢?"赵无量轻轻拍了拍膝,藉这一下收摄心神,喉中还是有些微哑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爷的礼物了。嘿嘿,大叔爷可比你三叔爷讨巧得多,全没他费的那么多时间力气,就是给你讲一段故事来听听。"
赵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刚才得了一条好棍还欢喜--赵无量心中也知赵旭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了。也是,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遭变,康健至今,其见闻之广之杂,只怕天下无出其右了。一样故事,在他口里讲来,自然就别有跌宕起伏之致。因为他不只是讲故事,其中之风物人情、细节琐屑,经他一双老眼一瞄,其间人情百态、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这么多年反刍而来的经验与角度,让听者不由不长见识,听完后会一抚额头,想:"啊,事情原来是这样子的,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看的。"
赵旭已挨在赵无量身边坐下,笑道:"大叔爷,今天讲的又是什么秘闻?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赵无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缓缓道:"你猜呢,是什么?--要说,咱们还是从骆寒那趟镖开始讲起吧。"
赵旭果然睁大眼--"镖?骆寒?"
他年轻的心中一阵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对那姓骆的少年如此感兴趣。赵无量望向城墙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种激动慢慢升起。他缓缓道:"你知道,这趟镖虽是骆寒劫的,但并不是他要,他其实是送给一个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号称--‘谁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的易杯酒。"顿了一顿,赵无量道:"旭儿,你知道易杯酒是谁吗?"
赵旭摇摇头,这个名字他确实生疏,一向很少听到。赵无量一叹道:"这个名字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个堪为帝者师的人物。其实我对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出身世家,变乱之后,以母姓为姓,游走江湖。十七岁时,就到了淮上,接下了王通死后留下的乱摊子。我想,他小时的经历一定很不幸,所以,凡是他认为好的,他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住。淮上大局,这七年来,也确是靠他努力弥缝,才得以苦苦支撑,也才会有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局面。襄阳楚将军、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得他之助,也才得以支撑不倒。他的名字除了淮上一带,江南倒少有人知闻。他和骆寒相识应该很早,两人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陌路相逢,偶然相晤,却由此倾生一诺,不离不弃,这种交情,就是在义字当头的江湖之中,只怕也极为罕见。旁人只从这次劫镖事件中,才知道骆寒居然肯冒袁氏兄弟之凶焰,置天下大不韪为无物,为他送上了二十余万两银子,但只怕好多人都不会想到--我也只是猜测:那二十几万两镖银其实并非正题,骆寒真正要送的,恐怕是另一样东西......"
赵旭一愕,那么多银子还不是正题,只算是一笔附赠,那正题是什么?一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了。
赵无量看着远处江水粼粼的波光,意兴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个杯子--一只小小的木头杯子。那杯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我知道,对易杯酒却效用极大。易敛为人清淡,却幼罹奇疾,于骨子深处患有一种罕见的异症。这病不容于世,针砭无效,药石难治。据说,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种奇树--胡杨中一种极罕见的‘痛质胡杨’所蕴的先天秉性才可以医得。"
说着,他轻抚着大腿:"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所以骆小哥儿与他相识之后,反并不曾朝夕相处,而是依旧纵骑塞外,隐居荒漠。其实他日日夜夜都有事要做的。那胡杨本是沙漠中常见的物种,但‘痛质胡杨’却很难求,制成杯子后,更要几曝几晒,种种药料腌制后才可用得。据猜测,易敛每日都须用这杯子于子夜时盛一盏酒,变夜饮罢,才得以压服伤病。那杯子相当难炼,据说要三年乃成。骆寒就每三年,纵矢石如雨,也会依约送来,不管千难万险。他们这段交情,当真可比刎颈。"
赵旭都听呆了。这世上果然还有这种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烂的奇木?也果还有这种三年寒暑,仅得一晤的友情?
只听赵无量颓然叹道:"这段内情,我也是细察了南京老药房‘半金堂’各处分号这数年来被一个骆寒模样的少年人搜购的药料加上一些故老秘闻猜测而得的,但想来,大致不会错。所以,这趟镖中,实有着一个关乎天下大势的秘密。这还不只是指易杯酒那秘不为人所知的痼疾,还因为,据故老相传,那种‘痛质胡杨’,即使在塞外,似乎也只有一个地方才有生长。"
赵无量目光看向远处:"那地方只有维文名字,叫纳牟达曲,维语意为渺冥之乡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个荒凉的绿州,就是当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到那个秘谷的,那是回族人心中的圣地,誉为‘魂归之邦’。他们认为那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死后所皈依的地方。这种传说当然不尽可信,但也可见其幽秘了,不知这骆小哥儿如何寻到的。这些传说,中原之人怕还不会感兴趣,让他们感兴趣的只怕是另一个传说......"
赵旭睁大眼望着大叔爷,似是怕漏听了一个字。只听赵无量淡淡笑道:"江湖传说倒和咱们王室记载有些暗合。据传开朝之初,有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号称‘一代武圣’的归有宗。他与咱们太祖相约一在庙堂、一在草野,销尽天下之兵后,便独自一人尽困江湖草莽、高人逸士二十九人于采石矶上大石坡,一战功成,也开了江湖上二百多年承平之基。承那二十九人遗嘱,他把他们毕生传承而来的绝学与自己搜掠而得的江湖各大名门正派秘藉凡一百三十六种一齐都埋在了那个纳牟达曲。那个地方,据传就是‘痛质胡杨’惟一生长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猜归有宗死后,也留下了一个惊天秘密,那就是只有缥缈传说中的‘永闭武库’。称为武库,因为它实在惊人--归有宗一代圣手,所掠之经典自然不是凡物,而他还去粗存精,只埋了一百三十六种,不忍毁去,由此就可以猜知那些秘本的分量了。如果这个消息传出--
"那么骆小哥儿做为惟一一个知道‘痛质胡杨’生长之处的人,也就是做为惟一一个可能知道‘永闭武库’秘典埋藏处的人--只怕会成为所有嗜武之人觊觎的对象。"
只听"当"的一声,本横在赵旭双膝上的铜棍在他失察之下坠地,碰在石上闷沉一响。他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些传说,难道都是真的吗?骆寒的那身功夫,可是从那武库中得来,才得以惊世骇俗到了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赵旭只觉脑中纷乱,大叔爷的话在他头脑里一时纠缠不休:传说、沙漠、友情、木杯、胡杨、武库......种种名词在他本善幻想的脑子中汇集成一幅瑰丽的图画--看来这么平平常常的人生背后,果真还会有那么些奇诡难测、一闻心动的传说吗?
只听赵无量继续缓缓道:"那骆寒所修的就是极为罕见的‘质朴真气’,据传这种功夫的宗旨在于十四个字: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是要于无何有之乡,面朝正东,背负金戈之气,揽弱水而济离火,面青木而背白金,坐正厚土,仰观星斗才可修炼的一种真气。如果他练的不是这种功夫,那杯子倒也练不成功。旭儿,怎么炼--这个故事还好听吗?"
赵旭已忘了说话。远处忽隐隐有"叮叮"的微声传来,似是兵刃相击发出的信号。赵旭还沉陷在那渺冥难测的传说中没能回过神来。月光下,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大叔爷侧耳倾听、白发萧然的样子。月华清澈,他在想着那个所谓的"永闭武库"--如果真有那些书,那些书中该怎样记叙着那些前辈们对这人身、宇宙、时间、招术种种奇妙的参悟?又该充盈着怎样的智慧与顿悟?骆寒看过那些书吗?看过后又是什么感触?是不是在静夜摊读时,如人生种种平凡、琐屑、尘烟、矢石、炊火、劳碌都颓然卸去,却于黑夜中猛见满天星斗的那种感觉?那些写书的人,其沉思苦考、废寝忘食、朝夕磨炼后的思索又该有怎样一种如那星斗之光般的对这琐屑人生的洞彻与穿透?
赵旭刚要开口说什么,忽见赵无量竖起一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说着一拉赵旭的胳膊,两人身形向后一翻,同时隐身在赵无量早已瞄好的长石乱草之间。赵旭才待问:"怎么了?"已见百丈外,有一个矮矮的身影腾跃而至。那人在城墙下看看山形月色,一腾身,就跃上了这段已残破的城墙。赵旭注目向那个人影打量去,只见月华下,那人个子不高,一颗头却较常人大出许多。他的手很小,却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势用一双小眼仔细打量着,轻轻一击掌,然后就见几十个人影或高或低地跃来,极有章法地或藏于城下草丛之间,或悬身于黑暗的树影之上,或隐石后,或匍匐路侧,看似散乱,却别有杀机。赵旭一愕,知道这是在布置着一场伏击。而那城下的三十余个人影,观其身手,个个俱称得上一流好手。更奇的是,他们一旦隐身,虽眼利如赵旭,也马上就看不到他们的踪迹。那些人似别有奇术,整个身子在这黑夜之中似与自己藉以藏身的草木树石融为一体。
只见城墙上那个人忽手指一弹,弹出一小块碎石,伏于那里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块石头就向那人影身侧某近处弹去,石头溅在石上时微微石火一闪,那人影遵他所指,马上就调换位置。那矮小人手指连弹,指挥若定,看来他是在布局。赵旭向他手中望去,心下不由一惊,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整块颇坚硬的花岗岩,只要觉得不对,他手指一用力,那块拳大的石头就会被他生掐下一块如拇指头大小的石子,向他要调配处弹去。
好大的指劲!赵旭不由暗暗咋舌。当初他见到耿苍怀的"响应神掌",已觉神乎其技,是他对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惊与佩服。而眼前此人,别看个小,这一手功夫无意中使来,分明已足有和耿苍怀一较之力。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赵旭脑门微微出汗。未入江湖之前,他对自己的功夫还有着异常的信心。可连日以来,迭遇强手,心中的自信便不由弱了一分。
赵无量一双狐狸似的老眼却在盯着城下。那些人影每调配一次,虽沉稳如他,也不由暗暗吸了口冷气。开始埋伏之时,所设伏击之圈已凶险异常,赵无量都不敢有自信敢走进去,可在他一双老眼之下,明察秋毫,毕竟犹有漏洞。可这城墙上的人分明深谙暗杀伏击之道,在他调配之下,只见城下那个狭长的伏击圈子被调整得越来越是谨严,端的凶险难测。
那人调整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似是个很心细的人,不做到万无一失绝不罢手。赵旭此时才知大叔爷为什么那么紧张地叫他噤声,看来,这人端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敢说话,轻轻用指在大叔爷的手心划字问道:"那些埋伏的人是谁?"耳中只听大叔爷聚声成线,细如蚊鸣地道:"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伏击暗杀组织‘秘宗门’。"
城下的局势已端严难测。忽听那矮个子长吁了一口气,似是布署已定。他又闭目凝思了一会儿,忽然跃身城下,在那狭长的伏击圈内来回疾驰。这回,他已不是要"秘宗门"中的人动,而是亲自动手,消灭痕迹,不时挪动些杂木乱石,一枝一叶,一沙一石,都考虑得周详细密。那人离得已较远。赵旭才敢轻声问:"大叔爷,这人--太厉害了,他不止布了埋伏杀局,还能动手消除掉杀气!"
他眼力不弱,果然,在那人一番布置下,那个狭长的伏击圈与四周山形草木更见浑然一体,反没了开始时的杀气。这一着更为可怕,那三十余人的埋伏似乎在这石头城外,残墙月色里慢慢消融了进去,连呼吸都察觉不到。人影树影,气息风声,交融一体。那些人的生气似已融入草树之间,暗合山石之势。那人忙了小半个时辰,才又跃回城墙上,端身坐定。他一坐,身子本小,人就隐在了一块城堞的阴影里。赵旭只觉手心出汗--江湖果然险恶,他一指轻颤,在大叔爷手心划道:"这人是谁?"赵无量传音入密道:"胡不孤。"赵旭先一愣,然后只觉周身血管一乍,想起了这人真正的名号--"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抗敌,谁可敌焉?以此入世,孰与比肩?"原来这人就是威压江南、令行天下的袁老大手底下辕门中的头号谋士"左相"胡不孤!这等人物出马,他要对付的是谁?谁又有这资格劳他如此费力?
赵无量似犹怕他小瞧了这矮个子,聚声成线道:"你别看辕门只来了他一人,可他手中实力,只怕足以抗衡那些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辕门中实力主要有三股,除‘右士’华胄常年卫侍袁老大,略去不算外,第一股就是所谓‘双车’--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嘿嘿,双车联手,天下纵横,当年名闻天下的‘一剑三星’的紫微堂也在他二人联手之下被踏平了去,‘一剑三星’、一死一重伤一逃逸,就是大叔爷与你三叔爷联手,怕也远没有这般威势;第二股实力就是‘七马’了:铁骑、羽骑、龙骑、狐骑、豹骑、飞骑、骠骑,论武功,俱是一时上上之选,虽远逊双车之纵横凌厉,但让人难测的是他们的身份,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准确知道这七人的身份姓字,这七人暗暗潜伏,令江湖势力,名门大派,人人自疑有肘腋之变,不敢轻动,袁老大果然是人材;其最后一股实力,则只有一人,就是‘左相’胡不孤了。"
他顿了一下,双目望向那矮小人影,语气里有不满也有敬佩,"辕门之中,他虽只一人,却数他手下人数最众。不知是何因缘,他得以掌控数十年前即已成立以埋伏暗杀成名的‘秘宗门’。而‘秘宗门’在他调教之下,已脱去只会收钱暗杀的小局面,每一动手,都干涉朝廷安危,江湖大局。当年‘一剑三星’在双车手下逃出的‘房星’卢翁与‘将星’云众七年前就是死在他‘秘宗门’的埋伏之下。据传,那一役,‘秘宗门’仅四死七伤,可见厉害。而他实力还不止于此,他手中另有自己创立的‘显门’,和‘秘宗’行事大异其趣,立堂建舵于通衢大驿,凡繁华所在之处,刑房、茶馆、酒楼、妓院,少说有一半已入其掌握,所做生意无所不包,是辕门的一大财源。这等人材,真不知袁老大怎么搜罗了去。"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虽无声,赵旭也似听到了大叔爷心底那沉重与无奈的叹息--大叔爷与三叔爷和袁老大争斗了何止十年,可这十余年下来,老哥俩儿年华渐老,豪气已挫,辕门却日渐壮大,叫他如何不叹?赵旭想着,轻轻握住大叔爷的手,他知道可以安慰大叔爷与三叔爷的也只有自己了。
半晌,赵无量似才缓过那丝绝望的心境。他是宗室子弟,一生最不惯结交,自负太高,傲不谐群,这是他致命的弱点,他自己也知道,但无法改正。忽听远处微微传来击铁声,然后一个人影连跃带跳地奔至近前。胡不孤打了下响指,知会城下的埋伏者是自己人,果然城下全无异动,放过了来人。
来人个子中等,纵跃之术大佳,却是"秘宗门"的副门主宗令。如果胡不孤不发令放行,就是连他只怕也不能通过这伏击之圈了。只见那宗令微带喘息地纵上城墙,胡不孤凝目望向他道:"来了?"宗令点点头,微显沉吟,犹豫道:"他人是在左近,手下已有人看到了骆驼,但具体会不会来就不知道了。"
赵旭一听到"骆驼"两字,就觉自己年轻的心脏有力地一跳。他大叔爷似已先猜知了他会有的反应,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传音道:"小旭,这就是大叔爷和三叔爷要送给你的第三样生日礼物了。我们都知你渴望见那‘弧剑’骆寒一面,你三叔爷前日困他于大石坡上,本打算困他七日,没想三天就给他闯了出来,以后一直不露踪迹。好在你三叔爷在他脱逸时就已与他约好,十二月初六于石头城一晤。"
赵旭只觉体内血液一沸--是的,他是想见见那把弧剑。这么些年,他相伴大叔爷、三叔爷,与年轻玩伴相去日远,也一向孤僻。两个叔爷虽然振作,但到底是迟暮之人。说起江湖轶事,能让他们臧否得上的人物本就少得可怜,养成了赵旭也一向眼高于顶的习性。可那"弧剑"骆寒,却似点燃了两个叔爷老迈身子骨中的某种血性,赵旭可真想好好亲眼把那骑骆驼的少年见上一面。
可他接着马上想到的是,既然是私约一晤,大叔爷和那骆寒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谈,可这胡不孤怎会预先知道这消息,特意在这里设下埋伏?难道......赵旭心中有了个可怕的想法--是大叔爷放出的消息?他手心微微出汗,赵无量似已猜知这侄孙心中的疑惑,传声道:"没错,大叔爷和三叔爷本就是要逼那骆寒出来,与袁老大一战,搅乱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廷之政,也就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爷这么做你可能觉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处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苍怀一样,直道而行,全不用机谋的。"
他说话时,双眼放出些寒光来。赵旭心中微微一抖,这么笑着的大叔爷可不似平时对他温煦有加的大叔爷了。只听赵无量道:"哪想,在得知袁老大已放言势迫淮上之后,他虽终于牵着骆驼在长江边一晃,但并不肯真正露面。这骆小哥儿也当真精干,他知自己剑再凌厉,毕竟单人孤骑,难以独自抵挡辕门之众。所以他一晃之后,就已不见。易杯酒之事他不会不管,但他以自己的方式来管,不肯轻易冒险犯难,也不肯如文家人所料,收江湖势力为助,称了文家人与毕结的心愿。他这么做对了--可也是,只要知他一剑在侧,纵奸雄如袁老大辈,只怕也不敢倾尽全力,轻犯淮上。他这一手,玩得可高明。"
赵旭仔细听着他分析江南大势,心下暗服。只听大叔爷继续道,"但他虽拖得,袁老大众务在身,怕却拖不得;纵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隐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许可以拖,他们家族人众,一向并不争于一时一地,但你大叔爷、三叔爷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约他于今日见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与辕门正面而战,但看这局势,他不会受我之迫,你大叔爷也不想与骆寒轻易翻脸。所以我把骆寒可能出现的踪迹放风给了‘半金堂’吴四。吴四诗酒风流,交游广阔,有一个他最在意的红粉知己,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萧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妆楼’中的萧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萧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似对自己所为颇为得意,强手当前,虽不好笑出声,喉中还是略吐笑意。城墙上的二人忽又有对话,只听宗令道:"胡先生,骆寒此夜真的要来?他要来石头城的消息确实吗?"他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胡不孤冷然一笑:"确实。"他见宗令犹有疑色,接着微笑道,"你可知道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过了一刻,远处有一个黑影如星飞丸掷,已入城墙上目力所及的地域。
宗令摇头。胡不孤已笑道:"是‘晚妆楼’传来的消息。别人我可以不信,但她的我如何会不相信?她‘晚妆楼’中送来的消息,从来不多,但有哪一次她错了?又有哪一次,她不是在危急关头用她独特之力帮袁大哥一把?又有哪一次没有见效?"
宗令的神色一敛,似已马上确信。胡不孤一言未毕,忽心生感应,一拍宗令身子,示意他隐身。宗令一翻身,就上了城墙外于石头缝间长出的一棵老树。"秘宗门"绝技果然不同,他一上树,人就已似不见,和树干融为了一体。而胡不孤,却缓缓在城堞暗影里坐了下来。
过了一刻,远处有一个黑影如星飞丸掷,已入城墙上目力所及的地域。赵旭定睛望去,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骆寒能否在如此完美的围袭下脱身而去?只觉手心里全是汗。他侧目向赵无量望去,只见大叔爷的双眼中也充满了期待。无可否认,这是一次完美的围袭。骆寒孤身犯难,遇辕门帐下"左相"胡不孤及其麾下"秘宗门"三十余名好手倾巢而出的围袭,这一战传扬开去,无论结果如何,都足以轰动江湖了。
近了,更近了,那个黑影已靠近胡不孤布就的狭长陷阱。只见胡不孤长吸了一口气,向树上的"秘宗门"副门主低声道:"小心,他没有骑骆驼来,当心他又如当日乱石渡口一战,最后藉牲口之力逸去。"
原来宗令是他布下的准备应付那随时可能出现的骆驼的一枚棋子,因为宗令轻功极佳。宗令没有开口,他此时神经也完全绷紧,知道让胡不孤都如此重视的人物在"秘宗门"已是数年未遇了。远远只见骆寒已跃至四五十丈开外。他身形一腾又向前扑起。他之前的每一跃,都足有四丈有余,这种轻功,令人咋舌。眼下他已马上就要陷入重围,只要这一下落地,他这支弧剑只怕马上入套,陷入不死不休的杀劫之中。赵旭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却见骆寒跃在空中的身形忽一顿,竟像在空中停了一瞬--这不可能,连博闻如赵无量者也没见过这么出色的轻功身法。却见骆寒顿了一顿后,身子在空中凭虚转力,竟向后微转,身形连旋,竟又后翻了丈许。刚刚落在埋伏圈外不足丈许之处。他身形才定,整个人似乎就变成静止,静静地面对着面前几乎毫无特异的山石小径。--他是怎么发觉有异的?竟可以预先惊觉那本无瑕疵的杀局!
赵旭定睛向骆寒望去。只见他身量与自己相近,让人第一眼觉出的却是他的瘦。他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下,皮肤微褐,坚定的眼下有一只很挺很直的鼻。他这时把头微微后仰,也在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然后他小心地前行三尺,忽又一步一步后退,一连退了五步,在他进退之间隐有杀机一现。然后就见骆寒双眉一剔,振声道:"在下与‘宗室双歧’有约,今夜一晤,前面可是赵无量前辈?"
没有人答话。他声音清锐,钻入众人耳中,别有一种冰澌雪溶般的清冽。赵旭竖起耳朵,运足目力要找到他所携之剑,可惜,却全无所见。骆寒一言方毕,见无人答,似也猜知不是宗室双歧的人。只见他并不慌乱,反向一块石头上坐了下去。他坐的位置很好,刚好压住面前杀局的杀气,却恰恰不在对方杀局范围之内。城堞阴影下,就见胡不孤双手交握,指节互捋,口里低声道:"果然难缠!"
两边人一时都寂然无声。月亮照在这兴废千载的石头城上。水声风影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骆寒低眉垂眼,右手拂在左手袖上,一动不动。这静似乎不会太久,但似乎又要永永远远持续下去。
胡不孤心中也在犯难,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局面。"秘宗门"的埋伏迄今为止还不曾被人识破过,连当日的"一剑三星"也不曾,都是一入杀局,变乱顿起,何况这次还是他亲自布的局。他也不知骆寒是如何识破的,目下局面,他似乎只有等,等待骆寒的疏忽。骆寒却像在放松。石头城为东吴孙权所建,山围故国,潮打空城,当时的三国之争已成陈迹,但人世中,争杀却是永无休止的。赵旭眉毛一剔--这样的争杀,对己对人,又真的有益吗?
赵无量忽传音道:"旭儿,这一战你一定要看仔细。"他不说赵旭也心中明白,这样的杀局与解局,对一个习武者,绝对是一生难求的观摩时机。天上有云飘过,赵旭在窥视着骆寒的眼,那眼中有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他心动,究竟是那清澈背后的尖锐,还是落寞之外的寡合让人这么一见难忘,赵旭也不知,他只知,他是无法将这个他人的杀局置身度外、仅仅当作一次观摩的机会的。他已入局中。
骆寒是不是已打定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主意?就连胡不孤与赵无量都猜测不出他会不会先动。他的发在风中微动,但那动却更增了他的静,就在众人觉得他已打定主意不先出手时,他却忽然动了。只见他轻声一唳,旋身一跃,身形已然拔起,然后越拔越高,伸手在路边一株老树的枝上一抓,人拉着枝条往下一坠,就在坠至最底处时,他一松手,藉着反弹之力,人已向前扑出。这一扑就是数丈,大出敌手意料之外--如此局面,他还敢逞强硬来?但杀局已为这一跃触动,只见那埋伏最当前靠边缘处的两支钩镰枪已闪电般伸出,切断了他的后路,然后树梢、石畔、草丛、沙里,忽然闪出一片寒光,那光是爆发而出的--"秘宗门"已然发动!
骆寒一声清啸,身子反跃,就在敌手出招,将发未发的那一隙里退出局外,人已落回原地。场中有数人已被他逼得现了身形,而他,在阵中失了一小片衣袖后,重又落回原地。
这一击,当真快到了极点,也险到了极点,虽没有立刻见血,但人人呼吸一滞。如不是对自己极有把握,有谁敢如此冒险犯难一试?赵旭手里全是汗,直到骆寒退回坐下才松了一口气。只听骆寒啸声才止,已锐声道:"原来是‘秘宗门’的伏杀?胡不孤,你现身吧!"
他在一触之下已探出对手是谁。他的眼睛望向城堞,似已据那埋伏断定了胡不孤的所在。只见城堞阴影里一个矮小身影缓缓站起,用一种沉稳如磐的声音道:"骆小哥儿,幸会。你当真好眼力,放眼三十年内,还没有人能如你这般预先看穿‘秘宗门’的伏袭。"
胡不孤这一现身,身子虽矮小,但站在这荒城之上,极有一夫当关之气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赵无量知道他修的就是"匹夫真气"。那胡不孤的身形虽矮小,却有着让人不敢小瞧的悍气。他与骆寒两人相距数十丈,两人遥遥对视。骆寒的胳膊肘在已破的衣袖中露出肌肤来。晚风很凉,江南冬早,他却只穿了件单衣。只听他淡淡道:"看来今天,你真是冲着我来的了?"
胡不孤一笑:"不错,你杀缇骑,辱辕门,触动江南平静之局,我辕门‘左相’又岂能坐视不理?"骆寒一笑:"那我倒要挫挫你这自云没失过手的杀局!"
他不是空言恫吓之人,一语说完,却坐到那块石上,人虽不动,但一股杀意却从他颅顶升腾而起。他虽静等,但被他先前一跃已触动的杀局却已如弓引满弦,船蓄满帆,势渐鼓涨,再也宁静不得。但他这静让胡不孤这等高手都不敢轻易一动。
只见胡不孤瘦小的身子上,衣衫忽然渐渐涨起,他的心思已与城下杀局连在一起,墙上墙下--墙上只他一人、城下看得见的也只有适才现身的五人,他把身上杀机催得越涨越满,知道骆寒再不动的话,他忍得,城下之人只怕也忍不得了。
第五回、杀局生出千千变 破阵逃离万万劫
赵旭忽忍不住低声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他说的是搏杀中的大道理,要趁敌人未蓄全势前抢先出手。但骆寒却偏偏不动,胡不孤知道自己再不催动埋伏发动,只怕属下士气会泄。一声低啸后,他人如大鸟一样在石城墙上盘旋而起,旋至最高处,才吐气开声道:"击!"
城下之人已如箭在满弦,务求一射。他一言方落,整个埋伏就已向前卷去。因为骆寒此前的迟延催逼,那阵中杀气反而更盛,只见暗夜里响起了一片箭声刃响,暗器、明器、长矛、短刀,一时俱出,骆寒却也叫道:"击!"
他是敌势已张,击其全盛。
赵无量再也控制不住,忘记传音,低声道:"断弦!"
赵旭向城下望去,却见骆寒不闪不避,右手在左手衣袖中已摸出一剑,长不过二尺,瘦仅径寸,一剑既出,就向卷地而来的敌阵射去。他剑影如弧,原来这一势名叫"断弦"。敌弓方满断其弦,这要有什么样的自信与勇气!--好男儿,出手即断弦,无为软弱缠。
只听胡不孤在空中已喝至第二声:"击!"
城下人闻声放手一战,一片兵刃密响中,夹杂着几个人的闷哼。声音突止,忽然一静后,却见骆寒落身之地已退后丈许,他依旧坐着,但埋伏也催前丈许。他手中之剑已经不见,似又重缩入他那左袖之中。这一接触,他虽伤得对方二人,但裤管已破,人也被迫退至一处大石转弯处。他要再退,已经不利。但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惊色,人静如水,侧首凝坐,心中脑中,只有了这石头城下突遇的一战了。
胡不孤面色凝重,这一实打实接,他才测知骆寒的真正实力。他本想凭这一击将骆寒裹入阵中,却未能如愿。骆寒也想凭弧剑之利,先杀一人以立威,也未能如愿。--人生中,又岂能事事如愿?即使锋锐如骆寒,深谋如胡不孤者流,一入战局,即当变局。
这一静似乎过长,又似乎太短,若长若短的一静之后,胡不孤忽喝道:"进。"城下三十余人互为掩护,向前慢慢侵去。骆寒一扬眉,却拔出了左袖中无鞘之剑。剑寂如水,他左手一指却在剑上拂过。这剑,适才已饮过敌血,血沾在剑上,被他的指慢慢拭净。
剑意如冰,他拭剑,是不是为了能再澄心凝意地一战?
他静,敌人可不静。一呼吸间,敌手已掩至骆寒身前身后。骆寒这回终于身陷重围。赵旭只觉胸中气息忽粗,一手握住怀中之棍,握得紧紧的。赵无量似也知他心头压力,传声道:"你以为骆寒陷入劣势了是不?"赵旭默然。
赵无量"嘿嘿"道:"我看怕不,他已引动埋伏,胡不孤这下离得太远了,阵势催前,他所立之地已遥控不得。骆寒就是要逼对方王帅卷入战阵中的。"然后他喉中嘿然而笑:"像这样的高手对局,不到局残,永远不要轻下断语。"
赵旭眼一亮,那么,骆寒还有一战之机?大叔爷一言方毕,就听胡不孤低啸一声,果然人扑出城墙之外,落于地面。--擒贼先擒王,无论谁与那弧剑为敌,都休想袖手于中军大帐!
忽听一声:"疾!"这一次却是骆寒先发动,他剑意如弧,兜头向一个使藤牌为同伴做掩护的敌手斩去。连敌人也没想到他出手就拣最难攻击处。枪刀齐起,这埋伏阵势中之人相互勾连紧密,一人遇袭,救护立至。胡不孤也为势所动,不由又向前扑,以定阵心。赵旭只听"锉"然一声,那一面为桐油百浸,坚韧难破的藤牌居然被骆寒劈开一条缝,那使牌汉子一抹血线从额角漾开,直入耳鼻,他的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也就在这神色中倒地而绝。骆寒自己也没讨到好去,他没能重新落回自己适才所坐大石上,而是更加深陷阵心。但胡不孤也被他牵动,本一直遥控于阵后,袖手相看,这时也已迫到伏击圈外三丈之处,一双和他身高极不相称的大手在袖中簌簌抖动。然后一迭迭地攻击发起,如涛生云涌,浪打潮回。只是浪越大,那翔于骇浪之上的燕雀身影飞舞得越是酣畅。--人生风雨有何可怕?怕的是缩于檐底不敢一击。此后骆寒每一击,必伤一人,但也陷阵更深,敌手虽伤不退,胡不孤与他的距离也同时被迫拉近。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战阵之中,两人相距越近,本就越险。--胡不孤也不想涉险,但骆寒当前,涉不涉险就已很难如他自己所愿了。
风吹树舞,石走沙流,那草木树石本为无情之物,但已被这围杀之局带起了杀意。一番搏击之后,胡不孤终于被迫牵到了距骆寒不过丈余处,这已在他一剑可及的范围之内。赵旭觉得大叔爷的嗓子似都干了,只听赵无量紧着喉咙说:"当真好战,当真好战,好胡不孤,好骆寒!"
杀机浓炽处,赵旭不知怎么忽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弦孤峭的月。月影削瘦,似无动于心,骆寒与胡不孤两人的心境是否也像那月一样?在这杀气凌厉、瞬间百变的危局中仍可保持一颗平稳如月的心?赵旭在这万般凶险的战阵中忽想及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该怎么处身于这样一场杀局?是否要有一颗不为所动的心?如能,你就是主动的;不能;你就已陷杀局。陷局之人,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察局,脱局?
那一刻,赵旭好像明白了武道中他一直没有认识到的大问题。他投目城下。
城下,被伏击之人似陷入死地--已经失算?
但伏击之帅也已身形展露--是否也已失算?
没有人能知这一搏的结果,赵旭不能,赵无量也不能。
赵无量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动,只想置身战阵,相与一搏。人生能有几回搏?搏击中死,虽死何撼!而阵外观局,虽安又何宜?
赵旭望向大叔爷,见大叔爷的眉角已不似平时的凝定,心中一叹:此老自居布局之人,骆寒与胡不孤的这一碰,就是拜他所赐。可这布局之人,尔下,分明已被全身心被牵入了局中。天下,果真有你全然超然地布就的局吗?
玩火者自焚之。但不玩火,此生何所事?
阵中忽静了一刻。骆寒锐声道:"辕门果然不肯罢手?"
胡不孤双眼一眯,冷冷道:"是你先迫辕门。"接着,他声音忽怒,"你劫镖我不管,但你看看目下这江南之乱--文家风起、宵小耸动、朝野震撼、江湖危殆,你这不明大局一意逞能之辈,我如何迫不得你?"
骆寒却振声而笑:"你以为整个江南惊悚于袁老大令下的宁静就是所谓天下大幸?哈哈,可笑,可笑!可鄙,可鄙!"
笑声未罢,双方均已再动。赵旭控制不住,在城墙上露出半个身子来,赵无量也已忘记控制情绪,但树上的宗令又何暇注意到城墙之上原来还有别人?所有人,局内局外,都已为局中之变牵动了整个身心。赵旭心中在帮骆寒加油。他想他胜,他想他胜!但场中太乱了,他看不清、看不清!只见兵刃光影声响越来越密,那三十许人或起或伏,或静或止,瞬息百变,千劫万变。胡不孤已经出手,他的武器居然就是手边的那一双大袖,这双袖子练就的招数号称"吾道不孤"。
确实不孤!只见他双袖交相掩映,可拍可击,当真是极为可怕的一个高手!黑夜中,人影混乱,已看不清骆寒所在,看到的只有他的剑光,那滟滟的、如漾如荡、如丝如缕的剑光,与剑光过后犹留在人眼目中经久不散的弯弧。
弧是美的--人生激烈能几许?但有壮怀请搏之!弧下是一缕缕血线漾开,有敌人的,也有骆寒的。
弧是美的--人生激烈能几许?但有壮怀请搏之!弧下是一缕缕血线漾开,有敌人的,也有骆寒的。胡不孤大袖已裂,但袖裂并不妨碍他出招,他一出招,就见那已近乎完美的弧形一颤,有一种割裂的锋利与颤动的波幻。城下却再不闻骆寒之声。这是一场哑斗,已没有人有时间出声,所有的对话交托兵刃吧!赵旭紧张之下,无意攀松了一块大石,石头滚滚向墙下滚去,但他无暇一看。忽听一声高啸,那啸声中分明有痛,也有被痛激起的一丝锐利的快意。
啸声未竟,就听胡不孤也已低啸而起,他的身形越旋越高,骆寒不甘人后,也身形拔起,越旋越高。骆寒伤了?怎么他的伤中也有一丝快意?然后是一声低吟,却是胡不孤的声音。两人在拔至最高处时同时出招,这一招赵旭看得清晰,但又似什么都没看清,他只见胡不孤一双大袖如罡风大翼,直覆而至,袖下是骆寒那孤峭一剑。他这时才觉出胡不孤的可怕,他这一招"图南搏风"沛然凌厉,招下是满地的刀光枪影,骆寒就是接下他这一招,又如何落地?
月华下,两个大鸟似的人影一触即退,胡不孤一退已退到阵外,骆寒落地时,地上却织起了一片刀芒。他的黑衣沉入那兵刃的光影中,转眼难见。他已受伤?胡不孤忽然一啸,似在给城墙上伺机而动的宗令发出指示。阵中刀芒一阵颤动,然后,就听骆寒清啸而起,他在一片刀影之下,在赵无量一双老眼也看不穿的刀影之下翩然远逸。那啸声越驰越远,脱阵而去。赵旭看不清,也看不懂。他望向他大叔爷,可大叔爷的眼神迷茫,似也未能看清看懂。
滚落的石头已经停下,城下也忽然一寂。然后只见胡不孤拔身而起,他直追骆寒,只见他已破去碎成千丝万片的碎袖在遥远处与那剑光一击。然后是一声闷哼,骆寒负伤远遁,胡不孤"吾道不孤"也拦不下的远遁。胡不孤忍不住地抚胸惨咳,他手下的三十余人已有一半倒地,余下一半也无追击之力,他一双手重又袖在了大袖之中。大袖已破,在月下墙外,水声风影里飘拂,整个石头城一片静寂。城头树上忽有一支老鸦叫起,声音一炸,让人头皮一麻。城头乌,城头乌,除却污腐何处食?赵旭只觉心中有一种百战之后的凄凉。城上的宗令已如飞向骆寒追去。他轻功甚好,又在久蓄之下,这一跃,直奔城下。骆寒已伤,宗令飞掷如星丸,两人转瞬不见。
赵无量长吸一口气,宗令果是个好手!放在江湖中,足以一逞威名了。而此时,如宗令这般好手追击,平时也许可以不在意的骆寒是否还能避开他的蓄势之击?
直有盏茶工夫,只听远处一片兵刃之声,然后静寂。良久,才见一个人影折返,那是宗令。赵旭心中一跳,骆寒呢?骆寒?--宗令肩上已有一处伤痕,但难掩脸上兴奋之色。
胡不孤望向宗令,眼中满是询问。
宗令一脸兴奋:"我伤了他,我伤了他左臂。"喘息了下,他又道,"先生似也已拂中他胸口,我见他剑意中已有阻滞之意。"
胡不孤双目一垂,神采变黯,满身的精力似都散了,满脸颓然的一叹道:"我们失手了。"
宗令一愕:"我们不是伤了他吗?"
胡不孤一脸责备地望向他,他是"秘宗门"副门主,本不该说出这句话,只听胡不孤郁闷道:"我们准备数日,尽调门中好手,伏击于此,伤折锋锐,可不是为了伤他来的。何况负了伤的狼才更可怕,我们是要留下他,而不是伤他。--他没被留下,咱们就已失手。"
"秘宗门"子弟一时人人垂头。他们也不是不知自己为什么来的,但直到面对骆寒,他们才知道天下原来还有一剑可以如此之利,这时闻言不由齐齐黯然。胡不孤碎袖飘拂,襟怀苍冷,喃喃道:"辕门的麻烦真的来了吗!天下果真会有如此奇僻的一剑?连我胡不孤与‘秘宗门’也留他不得?"
他一向料敌极明,可骆寒一剑之利还是远远出了他意料之外。他心里一叹,喟然道:"袁大哥,袁大哥,看来你的对手真的来了。"他却不知,城墙之上,也还有一人和他同样在想:"袁辰龙,袁辰龙,你的对手终于来了......"
那是赵无量,他的心境当然和胡不孤大不相同。
石头城不远的江边,有着一处草寮。只怕石头城边所有沉陷在这一夜风云激荡中的人们也料不到,那草寮中还有一盆灰火。有灰火的地方当然有人。草寮里静静的,没有点灯。这儿本是附近村民为了春日里的郊游盛事在山边设下的卖茶水的棚子,春天时尽多热闹,可这时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闲了起来。
那棚子很大,显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块地方这时已收拾干净,一个废旧的陶盆被找了出来,里面拢了盆火,火边正坐了一个人。火光黯黯,他望着不远处的石头城,久久没动。好一刻,盆中的火渐渐微了,那人才将带来的细炭缓缓续入。
新炭加入,就听盆中响起了一两声"噼噼剥剥"的轻响,把这草寮外的夜映得越发寂静。那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天气干冷,他裹了一件轻裘,脸色微显青白。他眉清目秀,可那秀气反给他的面容添了分阴冷之感,可能修炼"袖手谈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气色。"袖手谈局君子步,玉堂金马纵横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技业。
那人静静地抬起头--十余年未见了,今日却将重会,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很不寻常。但不寻常又如何?她的不寻常首先表现在竟无视江湖流言,一意弃自己而去之事上。江湖多风雨,冷暖自可知。她离开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寻觅的吗?而今,风鬟雾鬓,岁月摧磨,她也该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冷,发出的红色慢慢弱了--那是半小篓上好的银丝细炭,只见它才入灰盆,不一时就已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蓑衣。那蓑衣还不时地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内里的一点红心。那男子静静地盯着它,手里拿了把缺了个把手的火钳,百无聊赖地在盆灰里划着,一笔一划,先折后撇,却像是个"如"字。
为什么要划一个"如"字呢?--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还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男子唇角的皱纹苦苦的。
门口忽有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这不是个适合他静夜独思的时候,今夜原还有事,大事。门口来的却是个二十七八岁,一张英挺的四方脸上微微生了几粒疤痘的男子。他是毕结。他对棚中人似颇为尊敬,双手直直地垂在膝侧,开口叫了声:"大哥......"
那男子看着他,点点头。这棚中男子正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声势最盛的文府正派的当家人文翰林。他年纪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谈局"的功夫独步江南,如果说同辈中还有谁可与袁老大一争锋芒的话,那算来也只有他了。他望着毕结,他与毕结谊属至亲,毕结小他近十岁,是他表弟,不过这表兄弟两个一向并不亲热。毕结对他虽面上尊敬,却一直暗暗扶植自己的势力,又深得文府长辈文昭公的欢宠。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场失意,加上当年为承袭当家人之位江湖苦斗留下的伤势,一直难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毕结声势反似较他尤盛。毕结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对这位表哥益发恭谨。虽说如此,但两人心里存了这些,自然也就有了芥蒂。
文翰林一侧首,淡淡道:"四周都探查好了?"毕结点点头:"探好了,一切还算合适。"文翰林点点头,毕结精明能干,他不需要再问什么,只听他说就是了。只听毕结道:"石头城下现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这次倾巢而出,‘秘宗门’下来了三十余个好手,可说尽调一门精锐,连副门主宗令也调来了,正设伏在石头城下,阵势极为凶险难测。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这石头城下是有埋伏的,看来赵老儿的话可信,办的事也不错。我不敢走得太前。据消息,赵无量带着他侄孙赵旭该于两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离开,现在应仍在石头城的女墙之上。他们这次为了骆寒,可说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这次出手极为慎重,胡不孤好像是单独出面,但有一事他可能也不知道:袁老大可能为顾他的面子,同时不想动其信心--所以连胡不孤都不知道,袁老大在这江边预备的还有第二拨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声,面色一正,这才是他所关心的。他早预计到袁辰龙今夜会有大动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筹谋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辕之局。只见他双眉一挑,喉音清涩,问了声:"长车?"
这两字他无意间已运力发出,只听那两字嘶然一啸,像在干冷的空气里蓦然扬起了一面旗。
毕结点点头--翰林哥的"袖手谈局"的功力看来更深了--他沉着依旧,凝声道:"不错,正是‘长车’。"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镇定的声音里也有了一点轻颤:"终于逼出来了,终于给逼出来了。看来我们今夜的事一定要办好,否则,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除了骆寒,只怕再没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隐秘的一股势力‘长车’也给迫出来。如非是他,如果我们贸然动手,嘿嘿,只此一股势力只怕就会让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他们两个高手费尽十年之力才调教出来、却一直引而不发不肯示人,这股锋锐实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们的埋伏之地吗?"
毕结叹了口气:"我手下看到他们来了,但找不出他们的埋伏之地。"他一低头,微现惭愧。文翰林凝目看向毕结的眼:"那么小结,这件事交给你了。"毕结点头应道:"是。"文翰林道:"还有什么?"
毕结答道:"但据我猜测,袁老大的后手当不只此。他似对骆寒极为看重,已铁定心思要杀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拨力量是谁?会是他亲自出手还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亲来,你可有准备?"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亲至,谁敢说自己已有万全准备。"今日之事是个必杀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有。落拓盟的庾不信还在盯着他,何况,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毕结神色一愕,他在文府虽然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但毕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闻。只听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很好。自从当日你与他顺风古渡一会,其后我们一直合作顺利,他也够分量与袁老大掣肘。我说的还有一张王牌,其实是指......"他目光一凝,"金日殚也来了--北朝金日殚,‘金张门’排名第三的绝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谦,只怕不会弱过我去。有我们两个人在,就是袁老大亲至,也犹有可为,何况还有以‘烟火纵’一术驰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这事你不必忧虑。秦丞相这次与我们合作,自然会拿出他的诚意。你还有什么顾虑?要有的话快说。三更将到。三更一至,只怕就再没时间做调动了。"
毕结轻轻一叹,知道北朝高手得能与会,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语意也是如此。不过,养虎遗患,他不是不知,但目前局势,只能如此了,否则有袁老大在朝一日,他们江南文府就永无出头之日。只听他道:"我只担心袁老大......今日局势,虽然咱们精锐尽出,但他如亲至,怕也真无人能说一定挡得住他新修成的、连李若揭也私下暗赞的‘忧能伤人’心法与‘横槊’之击。"
三年之前,毕结曾见过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辈之中,他说得上尊敬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个就是袁辰龙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还有一半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尔;但说起袁老大,让他佩服的可就全凭他这个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敛、举世无俦的豪情,每次怀想,都会让毕结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他毕结一向自视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碍,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碍。但他压制得很好,尤其在文翰林面前,绝对不表露。
文翰林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应该不会--辕门‘七马’中,至少‘四马’会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动留在外面以定局势,袁老大定然不敢将之轻易召回;‘双车’则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时也不及回援;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的‘长车’。统领‘长车’的可能是余下‘三马’--‘狐马’石燃、‘铁马’常青、‘羽马’米俨,这三人也是我们能查明身份之人。袁老大倒确实可虑--他怕也未尝不想今夜亲自出手,毕竟骆寒弧剑之锐,已大出你我所预料。但我数日前就已遣人传书秦丞相,奉请他务必设法用官家手段于今日稳住袁大,代为拖延,只要过了今夜,那么就大势可成矣。说起来,当今天下,最顾忌袁氏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怕还不是我们,而是秦相。袁辰龙虽表面隐忍,但他韬谋决断,手里只怕已掌握了不少秦相不愿人知的事。据消息回报,秦相前已请得上命,遣左金吾卫统领李捷携圣命今宵约见袁老大,代圣上相询一些朝政大局。陪同的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个弟子,俱是大内高手中的翘楚。连秦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都来了,秦相这次可谓极为尽力。虽然他们联手只怕也留不住袁老大,但人世之事,岂是只凭功夫就行了的?今夜他们定会尽力拖住袁老大,袁老大为顾及朝廷局势,只怕也绝对不好轻易抽身。至于华胄,我派的人到现在好像还没听闻他的动静。他这个人倒大是不凡,虽名位居右,但一身功夫只怕犹在胡不孤之上,他那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剑法,江南一地,嘿嘿,若单以剑术论,怕连袁老大也要忌讳三分。但前些日他还在被钱老龙盯着,钱老龙可不是个好惹的,我们又算暂时少了个强敌......"
他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即条条有理,能顾及到的可以说他都顾及到了。说到这儿,他微微一笑:"综上所论,如不出岔子,今夜我们该算是所料万全了。"
毕结没有吭声,他知文翰林为今夜之事筹谋已久,这也是他为显示能力阻遏毕结在文府声势扶摇直上的一着重棋,在公在私,必然谋算谨细。所以毕结反倒不好过分关心。但此事连一向轻易不曾出面的文昭公也插手了,可见文府对之的重视。他在静静地等着文翰林开口,因为他觉得他话中分明还有未尽之意。
好半晌,文翰林才又道:"但只怕,今夜,与辕门相关的,还是有一个人会不期而至。"毕结一愕:"谁?"要知辕门一向交游甚谨,在江南之地朋友并不多,这人被文翰林这么郑重提及,那就可见非同一般了。
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那就是--萧如。"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幼时订亲,其后,文府传闻,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来暧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室,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这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神色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之同嬉,媒聘已定、却幡然悔婚,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心中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如意。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及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鬼’一向不睦,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老大既然有事,她怕是要来总领麾下的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似是他心中所常悬念的那人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力,事后小兄再把酒相敬。"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身进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他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未曾一见呢。"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要去待他了。"他知道文翰林话中意思,也不多做客套,马上又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还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来也难。我担心这面,又惦记翰哥,就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他待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他耳朵灵敏,听到一丝脚步声越走越近了。文亭阁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之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所以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林哥你保重。"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才去,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些。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人乍然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也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都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他虽为人警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
这草寮本在一处山坡之上,山坡有一面临水,嵯岈陡峭,坡下水流淙淙,响如佩环。而坡上也正有佩环月夜归来,切切此身幽独。
来的人正是萧如。她步履悄悄,身形很瘦。这是文翰林与萧如期年垂晤的最初也最尴尬最苦涩的一面。两人静静对着,萧如看着文翰林,多年不见,他已憔悴多了。毕竟一些旧事还犹有余温,像那灰盆中微微瑟缩的火,挣扎着要从那焚烧后的劫灰中探出一点红心来。
他二人默默相望,半晌才听文翰林喉中哼出一声苦笑:"又见面了,十一年零三个月,整十一年零三个月了,时间真快啊。"
萧如缓缓点头,她也听出文翰林语意苦涩,像这江南涩涩的冬。文翰林怎么会不苦涩,多年一别,才得一面,而她此来,却是......萧如立在月下风中,长袍拂地--今夜她似特意穿了件空落落的明显偏大,都有些像个男子式样的长袍,她一个女子的身形在长袍里显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来。那是一件布衫,布纹暗旧,款式疏简,那分明似改自另一人的旧衣。她明知可能重遇旧情,却特意穿了这么一件长袍而来,其意何在?怕不只是今夜要如一个男子般统领一场伏击那么简单吧。
萧如观望四周局势。四周似乎除了夜,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都已藏身于黑暗了。人虽如昨,但两人之间,笼罩于身侧的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似乎已有很多。看到萧如那么镇定的神态与她四望的警戒,文翰林一腔私情如汤沃雪,消融无踪。他久已惯于暗争险斗,当下也定了心神,恢复过神色,微微一笑道:"我忘了,还没请你坐呢。"然后他一侧手,让出客位,那简陋的板凳上却铺了方他特备的锦茵。只听他笑道:"萧女史请坐。"
是萧女史了,他只能呼此,已不再是当年的"阿如"。
萧如含笑而谢。
只听文翰林道:"知你要来,我特意生了些松炭--记得你当年最喜欢玩炭火吗,咱们小时守岁,还差一点烧着了‘养闲堂’,惹得大人一顿吼。咱们且拥炉一看,快三更了--三更开门去,乃见子夜变--让咱们看看,这一夜过后,江南之局,到底会不会有变。"
天下月华一亮,四周似乎猛地一寂,文翰林期待着这一场子夜之变,他是与那人--有着夺妻之恨的。忽然两人都有惊觉,然后齐齐侧首:石头城下,有一条人影正在数射之外向石头城腾跃而近。那人姿势飘荡,顿如鸥停,跃如鹤翥,两人相顾一眼,心里齐道:"来了!"
第六回、长车快马秣陵原 袖手谈局秦淮月
坡下不远的江心,却停了一艘小船。那是个舴艋小舟,舟上有一支渔竿横伸而出,孤吊吊地垂着,丝线轻悬。有好几次鱼已咬了钩,舟上的人却没有收竿,一任它悬着,让那鱼又脱钩而去。船上人的身形似一直对着不远的石头城下,微微佝偻的背上顶着一颗白发萧索的头。他口里低低唱着:"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苦竹,日出烟销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江风很大,歌声又低,唱得只能自己一个人听了。那渔翁这时也忽一抬头,口里喃喃道:"来了。"
是来了。来的人黑衣瘦颈,细腰窄臀,石头城上的人也在心里暗呼一声"来了"。
江心船上的渔翁忽一挺背。坡上的文翰林和萧如也一时沉静,他们都知那来人是骆寒。他们等的也就是骆寒。萧如今夜果然是代袁老大来统领全局。袁老大本欲亲至,但直到傍晚,才被突然出现的李捷挟圣命强拉而去。他情知有变,只来得及找人知会萧如,言下之意自是嘱托萧如代来照看。萧如也是行到江畔才被文翰林预派等在那里的人请她坡上一会,她情知有变,立时就遣返了陪同而来的水荇。蓦逢文翰林出现,她心里也在千思百转,但这时骆寒一现,她已无暇再想这些,盯着石头城下,等着看骆寒怎么入伏。知道再过一霎,石头城下只怕就杀声忽起,剑光潋滟。
但她也没想到那跃近的人影会在入伏前忽一个倒旋,如寒鸦避水,姿态轻幻,轻轻巧巧地就落在伏击圈一丈之外。船上渔翁忽一拊掌,这一下无声却很用力--他与骆寒曾江边忘机共度,也曾在大石坡上剑棍相战,他自己也说不清对骆寒到底是友是敌了。他这一击掌似是激赏似是遗憾,打得自己都觉双掌生疼。只听骆寒清锐的声音遥遥道:"骆寒依约而来,当面可是‘宗室双歧’赵无量前辈?"
石头城上寂然无语,似是城上之人也没想到他会预先发现埋伏之所在。文翰林松了口气,他本怕骆寒轻易入围,这时却坐了下来,哂然一笑:"居然被人识破了,‘秘宗门’的伏击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今夜本就是要借骆寒之势一破辕门精锐。
萧如却淡淡道:"‘秘宗门’也不是仅只会暗杀的。何况这岂非正如你所愿。"文翰林一笑:"袁辰龙想来也没把骆寒想得如此简单,否则他不会把麾下‘长车’也派了出来。"
萧如一愕,看来文府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她想知会众人,但势已无及,心中虽急,面色反倒安然下来。
他二人话锋一触即收,相视彼此一笑。文翰林拨了下火,把炭拨旺了些,微笑道:"阿如,你身子弱,坐近些。打小就爱咳嗽,最近可好些了吗?"
他殷勤相问,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他二人此间相会当真只是知己叙旧。萧如果觉夜寒,喉中轻轻一咳,也就坐近了些,微笑道:"没有养着养着,倒把这病养得贴心了。不过这样也好,人生本难有件事一直巴心巴肝地贴上你,缠绵不去。有这咳,贴上你了就再不离身,倒让我觉得还有个什么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也不会忘记自己是活着的了。"
她本是个言语有味的女子,一向言语都淡淡的。文翰林微微一笑,目中已露欣赏之意。他喜欢萧如就在这一点无论是何情状,她总有本事让气氛看来轻松些。只听她道:"翰林,怎么,我靠前了,你倒坐后了一步,你当年的旧伤还没好吧,还是穿这么厚。这儿的冬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两人间隔了一盆灰红的炭火,炭与炭之间隔了些银白的灰,文翰林微笑道:"我原本就该对你有‘退避三舍’之谊呀。"那还是他们小时偶尔争斗时留下的戏言。萧如闻声一笑。文翰林轻声一笑:"猜一猜,这深宵一斗,究竟谁胜谁负?"
远处城墙上胡不孤的身影正自升起。萧如望着那矮小的身形笑道:"那你猜一猜,‘长车’此刻应该何在?"
石头城下风云突变,那时骆寒一击,"秘宗门"已卷地而上,文翰林眼望着萧如笑道:"阿如,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怎么这么早就长了。可惜,你好久没在我身边。要是你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让你有白头发的。"
萧如却一扬眉,双唇微启,暂略过石头城下局势,微笑道:"我是不会拔的,白发为君留。难得长出一根,算见证我这些年经历之所在,怎么舍得拔掉?长也由它,白也由它。如今我已不是当初那个那么爱漂亮的小女孩了--白发是我新欢,而青丝已是旧爱。"
她言中似是暗藏着什么隐衷,文翰林只觉心中抽搐一痛--这个女子还是当初的那个女子。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为什么她的镇定装欢还是对他那么具有杀伤力。当时文翰林一招失败,惹得两人情海生变,事过十年,每思及此,犹有余恨--当我终于有机会收拾掉她如今心下切之念之的袁老大,却由白发谈起什么新欢旧爱。
文翰林想起当年那事之后,萧如只给了他一封信,信笺上却是一片空白。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萧如是禁不起一点轻侮的。但她跟了袁老大就真的快乐了吗?他有时都怀疑当初那事还并不是两人真正缘悭的因由,萧如只怕就一直在等着那一刻,而这个想法才真的让文翰林心痛。他记得萧如小时就渴慕英雄,袁老大也配称英雄,但那样的英雄,是她这样一个女子适合相伴的吗?
文翰林忽然一惊:不对!多年相逢,萧如已非当日的萧如,她是代袁辰龙出面。自己不能一见就为旧情所困。想到这儿,文翰林双眉一振:"你猜胡不孤困不困得住骆寒?"
远处战局已渐入惨烈,"秘宗门"的伏击已完全发动,文翰林看了萧如一眼:"不如咱们打一个赌吧,你赌骆寒输还是赢?"
见萧如未答,文翰林又道:"我买骆寒--因为,如果他就此身陷,我这次这么大张旗鼓而来,岂不是要偃旗息鼓,嗒然而退,那岂不是太没面子?阿如,你是要买胡不孤了?"
萧如淡淡一笑:"我不赌,我连人已入局中,没什么东西可输了,无论输赢都已注定赔付下去了。何况光赢又有何趣,人生如只记成败,那不是成了趋利小人了?人生一棋,只要不中途抽身,半途而废,那就算是好的了。"
她似无意地把手掌轻轻一拊,坡外一株老树上就似有枝叶簌簌一动--树上有人!文翰林目光一凝,知道萧如已在与辕门中人联系,她在知会手下"长车",预防突变。
文翰林面色不对,忽俯身在灰盆中用手指拈起了一小块火红的炭,弹指就向坡上射去,他久习内家指力,气走阴寒,并不惧那点火烫。那块小炭在坡顶一亮,一亮间似照亮了坡顶一块大石上的三个身影,那三人身上衣服似与石头同色,如果不是那炭星微芒一溅,只怕眼利如萧如也看他们不到。只听文翰林笑道:"阿如,你猜那是谁?"说着,他轻轻一笑,若有深意地道:"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他看着萧如,语音带笑,恍若轻佻:"这却不是张水部的词,而是庾不信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阿如你熟悉江湖局势,该不会不知道他们吧,他们最近好像和袁老大颇为不睦。"
然后他又用二指轻撮起些炭灰--那灰本为轻浮之物,在他一撮之下却聚之成形,直向江中射去,一入水中,居然落水有声,只听文翰林轻声道:"这么晚的夜,还有渔翁在,可见渔樵之人也不是一味幽隐的。赵无极赵老倒是不肯忘了家国的人。他盯袁老大有多久了,十年?"他轻轻拍拍掌,拍去指上之灰,"好像还有一人--金日殚,只是我也猜不到他隐身在哪儿。"然后他才道,"阿如,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远处石头城下忽有啸声初起,然后只见两个人影越拔越高,是骆寒与胡不孤正跃起一击。棚内二人一时引颈而望。骆寒与胡不孤一击之后,胡不孤倒退阵外,骆寒却落身伏内,一刻间,只听一阵阵兵刃交接之声密密响起。文翰林与萧如也无心故示悠闲了,都站起身,紧张凝望。隔得远,虽目光精利如他二人,却也测不准阵中形势。萧如一排牙齿咬得下唇微微发白,文翰林手也在身侧衣上微拭。他赌的就是骆寒可以躲过胡不孤这一拨伏击,他还要仗他破除连宫中那号称"天下武学之宗"的李若揭提起来也深忌的"长车"之势。文翰林身边这时已多了个小僮,却是陪侍文昭公的心腹童子阿染。那阿染一改平素嬉笑之态,望着远处,嘴都合不上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扬起衣袖。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荧荧之绿。
石头城下伏兵中忽然一条人影脱身而起,遥遥而逸,奔逸中还传来一声轻笑,城上就有一条人影如飞追下。坡上地势高,所以可见他们在江边渡水一战,但为树影所蔽,不能见得完全。半晌工夫,那宗令的人影才折返而退。接着,萧如耳中就听到一声鸟鸣,那声音特异,分明是个信号--袁老大知今夜胡不孤伏击骆寒未必得手,他一向轻易不出手,出手务期全胜,所以他分派的还有第二拨攻击的人手,为不伤胡不孤信心,连他也未告知。萧如闻得那信号,知道只有一个含义--"功败"。
"秘宗门"之伏未能留下骆寒,此役已败!
萧如忽长身而立,摇了摇头,扬起衣袖。她袖上似布有阴磷,一扬之下,坡上就闪起了一片荧荧之绿。
那分明是个信号,只见坡下一株大树上马上就有一个人影腾起,却是 "狐马"石燃。他人影腾至空中,一抖手,一个旗箭烟花就在空中爆裂开来,照得夜空一灿,然后他长呼道:"长车--"
他气息极长,声音充沛,在江水夜风中把声音传了开去,四周似乎树影如涛,一声声反振着"长车、长车、长车......"两个字,然后只听树影簌簌,翻卷而起,秦淮河两岸,竟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暗夜中暴起。石头城下胡不孤忽面色一震,碎袖飘拂,脸上升起一抹喜意:"原来大哥还布了,是大哥来了!"他手下人人闻声而喜。
文翰林却没有出声,右手却果决地一挥,阿染立时隐身而去。他的暗号没有萧如的气势,那是一个潜藏的信号--他杀令已下,毕结将动"斩车大计"!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个字:"务杀骆寒于今夜!"
这是袁老大的命令--袁老大已经铁心,务杀骆寒以定江南大局。骆寒一个人当然不足以动摇江南大局,他也无意为之,但他一剑惊现,那星星微火随时可能点燃江南一向久蕴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时袁老大那镇定而浓烈的怒气,心里还是不由一颤:袁大哥已很久没有这么动怒了。最近两月,辕门"七马"所受逼迫也日益为甚,除他之外,"羽马"、"铁马"一一暴露,这都是袁辰龙所不愿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压力也日重,更何况骆寒一出手就伤了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拨伏击马上就要开始,这是一场猎杀,不比适才石头城下的围袭了--他们要以"长车"快马之力,搏杀已负伤在身的骆寒于方圆百亩之内!
石头城下秦淮河对面的江边是一带平畴,有数百亩大小,俱是农田。空旷的田野里,冬小麦才播种,些微有些杂草,深不掩腕。骆寒行至江边,召来伏好之驼,才涉过冬日的秦淮河,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听到了那声呼喝--"长车!"那喝声极响,骆寒一抬眼,只见江右树影之中,枝条闪动,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骆寒忽仰天吸了口气,天上的空气冷冽干燥。他一回头,就见江心停泊有一只小舟,船上之人手里的旱烟管一明一灭,那是赵无极!
骆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计。后面就是"长车"隐于树影灌丛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边,无法再次借水而遁。而这空旷农田上,更是无可遁形。
辕门选的好位置!骆寒一剔眉。然后只听车声辘辘、马蹄夺夺,怪异地在这空旷的平畴上响起,然后只见一辆辆快马战车奔拥而出--"长车"之猎竟真的是一驾驾战车组就的杀局!
山坡之上,连对"长车"声势早有预计的文翰林也不由骇然色变。他选择这么个山坡草寮观局,实在也有其深意。只为这里地势高,视野极为开阔。而草寮本为春游所建。为图豁亮,并无四壁。时值变夜--月晕之像果非无因,坡下渐有北风吹起,渐猛渐烈,文翰林与萧如心中忧切,均无心安坐,俱长身立在了坡右悬崖之畔。微月长畴的夜色下,他们就遥遥见一个少年骑驼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当风,纵遥隔百丈,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孤锐的傲气。
那辘辘的车声就在他左右两侧同时响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战车本是汉代以前两军交战时的利器,后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向闻辕门内隐有"长车",一向还以为只不过用其名号以壮声势,没想到对岸那树影之中奔腾而出的竟真是一驾驾快马战车。他细数了一下,现身的未现身的,怕不有百驾之多。那车俱是双马所拉,车身轻巧。车上,一士控辔,一士执戈,纵横呼啸,转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战阵之中,原以轻快敏捷为要,袁老大布此长车,可有什么说法吗?"
萧如微微一笑:"岂不闻建炎初年,金兵劫掠东京方退,康王嗣统,李纲用相,于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请以战车之制颁京东、西路,使制造而教习之’。当日靖康之乱后,朝廷弃河北不守,河北巨盗杨进聚众三十余万,与丁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纵横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辈,拥众七十余万,战车万乘--其所以可以叱咤纵横于一时,所仗就是这兵车之力。翰林,你于武学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却少有知闻。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为负累所限,不能尽携身边,战车虽较战马略显笨重,但可携之物多,攻可摧坚,驻可固守。何况这长车练来本不是为一般江湖打斗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职,所图也大,不只是一味想在江湖中逞雄称霸。他这"长车",说起来倒是为两军对敌时潜伏一支护卫主帅的精锐之师而建,是他视为手下双锋的左右"双车"亲手操练。当日金兵曾数迫高宗赵构于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于此,才创此"长车"。
文翰林轻轻点头,有萧如在侧,果然每言必让人有所进益。只听萧如继续道:"何况,若论轻疾险锐,当今天下谁又比得过骆寒?他那‘九幻虚弧’,纵淡定如你的‘袖手谈局’心法,只怕也难制其锋锐。今夜倒要凭这笨重之势克他于石头山下了。"
骆寒穿得单薄,北风乍起,他忽将一支左手伸进了驼颈下那块松软的毛中--那里有这整个世界都没有的温暖。"长车"当前,他却平静下来,发丝沾颊,瘦肩当风。风吹着他为适才一战流浸着汗水的皮肤上,微觉凛冽。只见他俯下身,将右颊贴在那骆驼的脖颈上厮蹭了会儿,才喃喃道:"驼儿、驼儿,辕门果然难惹,除了那"秘宗门"暗杀之伏,竟还有这长车之利。--嘿,谁叫你当初不管不顾踏入江南掺和这危难之局呢?现在怕收不了场了吧?就不知咱驼儿的脚力好,还是他们江南的铁骑快。你若比不过,我是定要战死了,可你只怕也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驼儿当做这世上惟一的庇护与助力。那骆驼似也听懂了他的话,四只蹄子一阵乱踏,兴奋莫名。它一向纵蹄塞外,于狼群马匪毫无畏惧。只见它鼻子里喘着粗气,那气息白腾腾地在这暗夜里升起,骆寒向前伸了一伸脖颈,像要把头伸入那升起的白汽里--因为那是这个寒凉的冬夜中他所能捕捉住的惟一的温暧了。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张朋友的脸,心里隐有微痛。那骆驼却忽仰首长嘶--它身前身后,已有两拨车骑,各约五十余乘,直逼到了他们一人一驼百步开外。
左后方带队而来的就是"羽马"米俨。他身为"七马"之一,隐身刘琦帐下,原为军中壮士,自于车战之道极为谙熟。
右后方的来势却稍慢,因为他们等了一等统军的石燃。
石燃炽眼浓眉,双目紧紧盯着骆寒。他与他一样,同样有着一双炽烈的眼。只是,骆寒在平时却远较他显得困顿。
前方不远,似也隐有车骑暗布,那里的统领却是"铁马"常青。
辕门三马,倾力同出,长车布阵。为擒塞上明驼,同领"长车"一派。
他们直逼至骆寒身前不远,才悠然停步。左面的米俨忽道:"骆兄--"骆寒一抬头。米俨见长车之阵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请下马受缚如何?"他年纪虽轻,但领兵日久,极有气度。北风吹起,拂得田野里百余骑马儿鬃毛飘拂,为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凌厉的杀气。
骆寒却静静道:"我骑的不是马儿。只有那骑马的人才会下马受缚。我骑的却是一匹不解羁绊的驼儿。"他拂了拂袖中弧剑,"所以我不懂你的话。"说完,他忽一昂首,天上暗云飞渡,月华为之一暗。他话音一落,就势一拍驼颈,喝道:"左!"
那驼儿如满弦之箭,闻声在这天地一暗间突然就向左突奔。
萧如和文翰林也觉眼前一黯,天上云月相搏,地上的树影便时隐时现。文翰林道:"阿如,你觉今日局势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弃在他们身后,如两人间曾勉强燃起的一点温暖。才共拢过,只一时就已抛弃。
萧如淡淡道:"难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该也看出辕门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屡犯豪强,不知自制。纵无骆寒出现,日后也定无好的结局。你--该回头了吧?"萧如侧望文翰林,知道这才是他想说的话。不错,今夜局势,到目前看似骆袁之争,但一直还有隐于暗处的他人。辕门若败,天下正不知当有几人拊掌称快,额首相庆。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侧还有金日殚暗伏。今夜--萧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华时灭时明,月明时两人就见得到远处的车骑奔突,月暗时却四下里一黑,萧如还未答言,只见月影又被厚云所掩,天地间猛地一黯。长夜寂寂,只有北风声起。
远处米俨忽发话:"燃箭!"
倏地,只见对岸火光忽起,那是"长车"中人弯弓搭箭,百矢齐发。那箭上蘸有油脂,风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对岸旷野里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骆寒身影时时可见。骆寒坐骑虽快,但毕竟在众骑围中,奔逃不易。"长车"的妙处也是此时才现,他们车中竟带了不知多少兵器,远则箭射--投枪飞斧、矢石俱出;近则相攻--长戈剑戟,不一而足。那车上之士分明久经训练,车中更有百兵可择,无往不克,无远弗及,端的凶悍无比。
骆寒的驼儿却并不走直路,它身形虽大,却转折便利。仗着这驼儿,骆寒左奔右突,虽陷百车之围,却一时并不落下风,要疲痹敌手后以寻可趁之机。
但车马之战,俱为远攻,骆寒剑短,自是还手不易。只见他偶发啸叫,必腾身从驼背上跃起,"九幻虚弧",缥缈一击,略沾即退,不肯缠斗。只为对方还有三个"七马"中的高手。石燃、米俨、常青,名列七马,果非凡响。只要骆寒窥得那"长车"稍有可趁之机,犹未得发,米俨、常青,石燃便已飞马而至,补上缺口。
数里之内,一时火箭流星,百车杂沓,车声辘辘中,有一驼疾驰。那驼剑虽锐,却如豹走狼群,蜂入蚁穴,虽指牙尖利,却仍难脱困。
秦淮对面的平畴之间,骆寒与"长车"厮杀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击掌--此时他已不需暗隐,只见两个仆人如飞般提了两个大漆盒飞奔了上来。他们一进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饱蘸了松脂的栗木,火势熊熊,一时把这坡上照了个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萧如的丽色。
文翰林望着萧如,不管坡下对面厮杀正烈,从身边取过一袭披风,笑对萧如道:"阿如,江畔风紧,你披上吧。"
萧如摇头一笑,已经拒绝。那两个仆人却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几个小碟,碟子细白,上绽冰纹。文翰林不愧为江湖中之雅士,虽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仆人又取出个烫斗,烫他们带来的一坛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绰号"袖手谈局",颇爱饮酒,他见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宁定,便有闲心静坐而观了。
文翰林给萧如斟满了一盏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润下肺。"
萧如目中隐有忧虑:辕门今夜伏击骆寒之事本极隐秘,却被文府预知,她已颇吃惊。文翰林预备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得担心。--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击骆寒,他生性谨慎,虽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杀气,却亲手预伏下第二道与第三道伏击,甚或准备亲身而至。看来,这一切,却均落入了他人的算计之中。
如今江南时局不稳,辕门为迫骆寒出面已与苏北庾不信屡有冲突,偏偏文府又闻风而动,而朝中势力又大多为众人掣肘,缇骑、双车俱调遣不动。萧如心知,袁辰龙如今是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关口。
所以袁辰龙斩杀骆寒之心才会如此迫切--杀鸡儆猴,他若欲宾服众人,杀骆寒不能不说是最简单的办法。没想到今晚临到动身前,秦相府长史与左金吾李捷却适时而至,说领上命与他有要事相商,同来的还有统领大内高手的李若揭的三个弟子。袁辰龙情知事情有变,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只有秘请萧如至石头城代他统领全局。萧如也是到了江边,才知道文翰林在等着自己。
忽听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这平生有三事最恨?"
萧如一奇:"噢?"纵曾亲密如她,也是少有机会听文翰林吐露心事,不由问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错生于文府。"
萧如一奇:"为什么?"
文翰林一抚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许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门清贵,所历已过百年,人才久盛,偏我身为正宗长子。如生在别家,以我才调,自可超出前辈,令宗族一振,更不说令旁人夸羡、后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门,你也知道,我们家,文武两途,功名举业,连求仙学道,青楼游幸,各式各样的人材,都已数不胜数,要想超出前辈,一振面目,实是太难太难了。"
萧如便叹了口气,她知他所说的乃是实话。不说别的,只是令祖文昭公,怕就是他终生无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继续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将我与他生在同时。这十年,我文翰林文难以高举入朝以居廊庙,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独步,俱是拜他所赐。"他忽仰尽一杯酒,叹道:"恨啊!恨啊!"
萧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丝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与‘谈局百步’,当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龙只怕也未遑多让。"
文翰林一摆手:"武功且不去说它--我赢不了他。我就算赢了他,后人也会评说我倚仗家门优势。对于一个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胜之,最后总未免胜之不武,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他垂头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萧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么吗?"
萧如一愕,掠掠鬃发,目露疑问。文翰林一字一顿地道:"是、你!"
萧如脸上闪出了一丝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前两恨我此生尽力,也许还可消除,可这一恨,却只怕要人生长恨水长东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对面,口中发出一声轻"咦"。
原来骆寒正策驼试着向南首树林冲去。但只冲了数百步,车骑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东兜转。
萧如于其神色间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凛:原来文翰林今日不仅只是观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倾力出手。她面上却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观局之人既然不少,咱们如此两人小酌闲坐,却把别人都晾着喝这北风,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既然来的都已来了,不如让她直接面对。文翰林大笑击掌:"不错不错,反正这几个客人你迟早要见的。"然后他忽站起身,冲坡上叫道:"辛兄,严兄,钟宜人,三位下来共饮一杯如何?"坡顶一静,然后一个男音道:"恭敬不如从命。"只听步声响,坡上三人已鱼贯而下。
文翰林又冲左手山林望了望,皱了下眉,似也判断不清那人是否在那里。口里呼道:"金兄,何妨过来一坐?"密林之中寂然无声,半晌,文翰林都以为自己喊错方向了,才听一个怪怪的声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汉语,声音怪异,萧如唇角微撇--为了今日之事,连一向传闻的北朝高手也来与会,秦相与文府为了剿除辕门势力,真可谓不择手段了。
只见门口人影一晃,先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瘦高男子,另一个矮矮壮壮,最后一个却是个女子。那落在最后的妇人神色端然谨肃,想来就是所谓"钟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对有品官吏之妻赠与的封号,难道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萧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肃手让客,对她介绍道:"阿如,这三位你可能都没有见过,但想来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号,那在江湖中,可称得上叮当响响叮当了。这三位就是苏北庾不信庾兄所创‘落拓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称‘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并不入他们这一席,却于旁边被钉在地上的一张粗木桌边坐下了,那矮矮壮壮之人咧嘴一笑,其余两个并不开口。萧如仔细打量着那三人,似是要在他们动静之间看出他们的虚实。
说话间,门口又走进一人,文翰林对他似更为在意,侧手一让,道:"这位就是金兄。"只见那人穿着虽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却与中原人士颇异。文翰林又冲那四人道:"这位就是名驰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识见技艺传名一时的金陵萧女史了。"
"落拓盟"三人微微点头。那"金兄"却似惊于萧如如此丽色,开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么名号。"他似不是汉人,一口汉话驳杂不纯。文翰林却也不对他解释,含笑肃手让他入座。
萧如却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从北边来?"那金姓人一点头。萧如却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轻忽也有怒意,然后只见她面上已怆然变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是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带,一下就拂落了一只瓷杯,那杯中犹有残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泼去。那人却不慌不乱,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极高明的手法--他手并没向那杯子迎去,却似于掌心发出一股吸劲,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内。没想杯子落得看似无意,却实蓄了巧劲儿,轻轻一旋,几乎已脱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声,手腕再动,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将接未接住之时,那只杯却适时爆了开来,砰然一裂,酒水欲溅。萧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论内劲并不如何强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转曲折,前劲后力,却层次分明,大是特异。那人面色微惊,一只手不收,却见他面上气色忽暗,一只手竟似大了许多,闪电一伸,把一只就要爆裂开的杯子当场捏住,那杯子登时被他纹丝合缝地捏在了一起,里面将溅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萧如已变色道:"果然是‘摔碑锁腕缠金手’,翰林,你真出息了!对付袁辰龙我不恼你,毕竟那是你们男儿之事,人生百年,谁不会做一些无谓之斗?可连北地‘金张门’高手你都勾引来了,你也算......无所不用其极!"她一向清婉,但这一发作起来,也真有鱼龙惊变、山呼海雨之怒。"落拓盟"三大祭酒神色微变,文翰林才待开口。萧如已变色叫道:"我倒也不管什么家国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金兵渡江之时丧身于‘金张门’围攻之手。他是哪一个?金日殚?金飞蝉?嘿嘿--就是你所说的金日殚吧?‘金张门’擅‘摔碑锁腕缠金手’的目前要数他了。如此恶徒,我萧如怎能与之同席!"
她一拂袖,袖风陡起,沛然跌宕,那满席碟盏就被她一扫而落。她适才说话极快,"落拓盟"三人虽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殚于汉话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间,就见一桌菜肴已被这不知如何突然发怒的女子拂落于地。却于这时,只听对岸一声长啸--骆寒终得空隙,直向南首树林冲去!
众人也没想到,萧如就于这时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绝踪的"十沙堤"心法,这一跃之式极为妙曼,轻轻一纵就已纵上了草寮之顶。然后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样的长衫袖中有一根丈许长的绿绸彩带就随风扬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动作妙曼随意,似是随便地拂袖倚栏一般,可袖中飞舞而出的那根绸带竟在风中柔宛直上,虽轻袅柔弱,却直飘扬及丈许。那绸带上似早涂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风,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数尺长幅竟碧光莹澈,灿然亮丽,在这茅寮顶挡住的火把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钟宜人惊道:"幽兰露,如啼眼。"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萧姓一门所自研的燃磷传讯之物,想来百丈外的对岸都可以看见。文翰林一怒:"你居然......还如此报讯。看来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来!"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摇而上,直抓向那绸带。萧如那绸带却已收缩,避过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内,她口里已长啸道:"南首有伏。"
江风很大,她声音飘荡,不知可否及达对岸,但绸带上的磷光一灿,对岸想已看见,果见对岸"长车"略微一顿,石燃似传了什么戒备的命令。文翰林此时再做任何举动都已无及。萧如这才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顶坐了下来,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与同席。你今夜准备得可真够精细呀,如果能,你就仗着那北方蛮子之力把我萧某也留下来好了。"她声音清冽,里面有一种说出不的鄙视。只听她静静道,"你伏就的驱骆吞袁,渔人得利之局,只怕骆寒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没想那骆寒倒不傻。我本想还有半个更次,他方能脱身,引那‘长车’入南首树林之伏。没想他这时已先看了出来。不过这又如何?‘斩车’之计不过提早发动罢了。"
萧如在草棚顶发飞袖舞,宛欲乘风,含笑道:"骆寒岂是轻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当他全无心机,那可就错了,他劫镖银,杀缇骑,移祸耿苍怀,辗转过千里,可不是一个全无心机的人做的。"
她口中轻笑,心下可不轻松,暗想:原来文翰林连今夜计划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斩车"!那么今夜,文府定是决难善罢了。
今夜本是辕门伏击骆寒做就的一个局。但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局外有局。看来这也是文府潜忍多年后苦心筹谋的倾力一发,要摧毁"长车"、破败辕门的一个局!
她望向东首城中--辰龙,事变如此,你,还没有脱身吗?(待续)
(责任编辑:郑保纯)
下期提要:骆寒以一支弧剑,能否杀出"长车"大阵?龙虎山上七大鬼,难道也要出手狙击这已重伤在身的少年?文翰林黄雀在后,他的"斩车"大计能否实现?袁老大四面楚歌,能否由秦相的软禁中抽身?欲知详情,敬请关注《乱世英雄传》下三。